一

牛佛，这个名字有点怪，牛之佛？佛之牛？牛和佛凡间天界，有何关系？我相信多数人没有认真追溯过，甚至想都没想过，就像它周边的回龙场、庙坝场、何家场一样，一个地名而已，你能说清庙坝、回龙典出何处吗？我也一样，从小在牛佛穿梭，就很少思考过它的前世今生，偶尔想起，似乎与现实的油盐柴米、赶场散场没有任何关系。不管哪个先人古人定下的这个地名，你能改吗？“文革”中普天之下改名成风，“东风”、“红卫”、“冲锋”、“战斗”……“革命”高潮一过，照样恢复原名。传统的东西坚如磐石，谁也休想轻易撼动。那时的“佛”属于封建迷信，好在，牛佛没因这个“佛”而强迫改名。

不管“牛佛”含意如何，给我打下的烙印却是刻骨铭心。

牛佛的山形、水势、地理、脉相，无不灵气四溢，通明畅达。青山秀水之间，沱江河环拥着一个古老的农耕老人座落江边，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凿井而饮，耕田而食。一切轰轰隆隆的现代化脚步，都掩不住他伴随着江水吟唱的苍劲古歌。悠长的声调中，清澈的沱江水逝者如斯，在她腰部这个曲线处，流淌出一幅先民的农耕图，临江而歌的老人就是这幅图画中的人。曾有一天，他捋着胡须，向儿孙们发布一个古老家族的宣言：这片地方应该叫牛佛。牛是我们种田人相依相皈的神圣伙伴，我们必须祖祖辈辈尊崇它，敬仰它，江对面的山就叫牛王山。江这边的山叫马儿山，不光因为山形像匹马，还因马也是我们耕种运输的得力帮手。

农耕的需要确立了先祖们在数千年生产方式中所形成的世界观。

当然，这只是我无事时的现代推想。关于牛和佛的关系，民间早有现成的版本，不须我再去重复。

沱江水缓缓悠悠从成都平原起步，到泸州与长江同流，一路上金波银浪，千回百转走出许多春光明媚，也走出许多田园锦绣和城市喧哗。到了一片右有山左有坝的灵气之地回眸一笑，笑出一个甜甜的酒窝深深的回水沱，圈出一个气宇轩昂的牛佛古渡，活络的地脉水脉造就了一方盎然春色和农耕水商文明，然后飘然转身，向着下游的富顺潇潇洒洒而去。一条大河编织成一张奇经八脉般的生命网络，给这片土地注入活力注入生机，就像人体须臾离不开的血液一样。水的脉络与生命脉络流动融会，贯通一体，上善若水，水养万业，才有古津渡口的昌盛繁华。

牛佛凭着沱江滚滚涛涛的基因纫带，占尽了天作地和的水脉灵光。一代代先民在这片土地上推演出无数壮阔的剧目和与之相关的历史与现实的故事，以及骚人墨客吟颂这片山水风情的华章妙句，使得原本只是一个摆渡的水码头，逐渐有了一种博大精深的神韵，有了气度不凡的品质。

牛佛这个千年古渡、千年古镇货真价实，你查她的祖宗三代，祖宗百代，都没有丝毫伪装，没有丝毫做作，她是在漫长的时间中自然生长成名的青衣小旦，越到后来年岁越大，变成了今天人们所说的古镇，她从来没有在乎过自已的“光辉形象”，世世代代既朴实又活泛的街道，既传统又新潮的思想，完全可以和那些经过人为打造而声名远扬的“古镇”们摆在一个档次，甚至在内涵潜力上超过它们。斑驳巍峨的神庙古台，长满青苔的“秦砖汉瓦”，深入民间骨髓的风情文化，很有一番唯我独尊、卓尔不群的气概，她经住了岁月考验的赞叹，也经住了潮起潮落的折腾，如果能抓住倏忽而逝的机会将她的原生风貌与人文地理放在一个金盘中去想点什么，或许还会带来一个失意回生的辉煌。你可以与时俱进去“改造”她，但不能轻视她，更不能毁坏她，那些川主菩萨、龙王菩萨、寓王菩萨、观音菩萨以及打造过这个神灵家园的列祖列宗，齐刷刷站在云端之上注视着你，警告着你。沉重的教训已经使得疯狂年代后的今人无不痛心疾首。当人们重视老古迹、老店铺、老院落的价值时，牛佛已经快被时间的平庸吞没了。

二

我的老家在回龙一个叫同心号的地方，9岁时跟随母亲笫一次到牛佛，没有见过公路，更没有见过汽车，阡陌狭窄的田埂小道，翻山越岭的肌渴交加，使我感到到牛佛是一种折磨，但又是一种期待，因为，长辈们口中的牛佛似乎永远都充满着敬意，当然，还渴望吃到一个两分钱就可以买到的油炸粑。那些踩在痛苦脚下的地名至今记忆犹新：七里冲、会家坡、富隆桥……油菜花一路金黄，边走边寻找胡豆叶上的“狗耳朵”，满足了一个少儿的好奇之心。当走过一个岩洞顶端，再往前转一个弯时，就猛然看见从山下蜿蜒而过、薄雾蒙蒙的沱江，那时，对于一个从未离开家门3公里远的农村娃儿来说，不知道山河壮丽这个词，只感到这片地方“好宽哟”。但我已走得筋疲力尽了。母亲鼓励我说，看见这条河，牛佛就不远了，山下是张家坝，再走8里路就到了。

其实，从同心号到牛佛只有30华里。

然而，在我心中，牛佛太“远”；牛佛太“大”。我紧紧拉着母亲的衣裳角，穿行在迷宫似的街道上东张西望目不暇接，一个地道的小乡巴佬进城模样。我的四孃在牛佛工作，这是我从小有机会到牛佛的原因。

看九街十八巷的牛佛很有趣，尽管我从来也没弄清过有哪十八巷。码头流不去，河街夜未央，几进几出仍不敢贸然钻进那些深庭大院、曲折小卷，一片陌生一片悬念，进得去恐怕就出不来。能公开“享受”的是站在茶馆外听那些精彩的川剧围鼓、七侠五义评书，到人家端起盘子收钱时赶紧溜开，收完钱再转来。其次就是街头巷尾摆在地上一分钱看一本的“娃儿书”，说岳水浒聊斋打仗反特，可以一坐半天。再就是沿江寻找鹅卵石，大如斗，小如蛋，被清清河水浸泡得水润润光溜溜，搬不回家摸一摸踢一踢童趣盎然。沱江上的晨雾为这个繁华的小镇每天造出蓝色的黎明，“滩子船”隐隐绰绰在“哦啰啰”的号子声中下走富顺上行白马。下水船顺风顺流不消船桨，上水船逆行走滩全靠拉纤。《纤夫的爱》是当今歌曲的浪漫，当年赤裸上身甚至光着屁股四脚四手爬地上，肩上血印手上老茧那才是真正的拉纤人。船开走了，小镇才正二八经普遍苏醒，茶馆“幺师”身穿围腰手提长嘴铜壶，吆喝着迎接第一拨喝早茶的客人。街两边豆浆油条醪糟蛋腾腾热气，诱惑得走在街上的人直咽口水。打鱼船一叶扁舟，女人摇浆男人撒网，晃晃悠悠划到鱼市口，值钱的鲢巴朗不值钱的黄辣丁任你挑选……

以后，我离开了牛佛，离开了故土，一走半个世纪，牛佛的一条江流一镇老街，在心里在梦中既浓缩得化解不开，又依稀淡淡而去。然而，每回去一次便感慨一次，她的旧影，她的新妆，随着我的“成熟”，我的“对比”，几多可圈可点的发展彰显改革气慨，也有几多可惜可叹的遗憾陡添失落情怀。跨江大桥凌空而架，消失了过河船，连接通四方路，牛佛就不仅是一个水码头。新建的金牛小区给这头古老的“牛”刷了一层时代的亮色，传统的九街十八巷不知又增加了几路几街？但是，当我漫步江边看到冷漠的沙滩上机械林立，将河床挖成遍地天坑时，当我看到厢边场、河街子的布篷、衣物尤如万国旗帜般把古旧的石板路挤成一线天时，当我已经找不到当年满河滩上百年上千年的那些鹅卵石时，当我看到那几座曾经神圣的庙宇再难树起信奉者们的精神旗幡时，我又觉得几多怅然……月光之下观沱江东去，浪拍河岸依旧，舟船无迹无踪。并非空对明月言遣伤怀，我只想回到斜阳草树、寻常巷陌、创新如旧的文化牛佛中去，这儿曾经有过农民造反者的古旧“皇城”，有过“土状元”的打马游街；也曾经有过灯杆耸立旌旗高挂，更有过近代的枪炮激战，血染红旗。但愿震天响的川剧锣鼓声中，宋元明清古韵犹在，三六九的集市喧腾里，市井百姓生活崭新。我该如何评价今天的牛佛？世代祖传的珍贵古董？风韵陨落的艾艾怨妇？水绕河洲的古镇一新？或者，双手合十，念一声牛王山上哪位大家写下的“阿弥陀佛”，新老期待尽在其中。

三

人类生存的每一块土地，每一个地方，都有自己独特的历史风采，都有各具特色的人文故事。任何一道山川、一个乡村、一座城镇，都有一个丰富的历史宝藏和一派神奇迷离的内涵等待我们去开掘。何况一条大河之畔的千年古镇有着水的灵魂山的灵魂，就不止是泡茶馆搓麻将那么悠闲简单。一条活泛美丽的江水平静温柔，改变着四围田野的世界观，改变着两岸子民的世界观，并营造出深邃的韵味，给两岸一片绿，给游人一片醉，让这片地方丰润起来，自信起来，高雅起来，最终更加富饶起来。

古镇曾经拥有过的风流，曾经诱惑过八方的魅力，能否再现盛世乾坤？相对那些已经过度开发的地区来说，这位“藏在深闺人未识”的女子虽然并非处女，但她的清秀，她的质朴，她的丰厚的家底，足以使她再度丰满起来，潇洒起来，抖擞起来。沱江使她拥有永不枯萎的气脉，列神列祖的仙气是她的灵魂支撑，古今的人杰地灵是她传承的气质，周边的秀山丽水是她的妩媚风情。细细拂去她的风尘，逐步展开她古老弥新的画卷，这位养育着一片丰饶领地的高龄母亲，凭着自身藏而未露的潜力底蕴，或许将再迸发出惊人的充沛激情。

一次次回牛佛，一次次激活着永恒的故土情结。远古的故事在星空上，当代的发展在星空下，白云苍狗在天与地之间，天地人和与时代同此凉热。且看那头与佛有关的牛，连同老百姓赐封它为王的那座山，兴致勃勃俯视着蓝莹莹的沱江水，等待一个再振神威的机遇到来。

2017年5月18日于昆明

作者简介   欧之德，大安区回龙镇人。生于1948年。1965年入伍，1988年转业，转业时为昆明军区文化部正团职创作员。到地方后，先后任云南省作家协会副主席兼秘书长、《边疆文学》主编，云南省文联兼职副主席。中国作协全委第六、第七届委员，职称一级作家。出版了长篇小说《杨升庵》《罂粟血》《红蜻蛉》；中篇小说集《孔雀湖迷彩》；长篇纪实文学《卢汉起义纪实》《百万川军在云南》《记住丽江》；长卷散文《丽江四方街》《云天之外的香格里拉》《经典云南》，散文集《边塞的星座》《欧之德文集》（5卷），电影文学剧本《叶妲》((中央6台已播)等20多部作品。其中，《云天之外的香格里拉》由中国外文出版社用中、英、俄、法、泰等国文字向世界发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