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誉为“川南寨堡之首”的三多寨，是大安难得的一处文旅资源。因为工作关系，上去过多次。每次去，都有不同的收获，只是零碎化的。最近难得闲暇，带着写点什么的想法，我特地前往这座百年古寨，想来一番认真的考察。

一代文豪沈从文曾回忆自己上世纪五十年代初，随同北京土改团参加四川农村土地改革时对三多寨的描述：“车子快到自贡时候，看到悬崖上有个大寨子，两道石头城墙，简直是天方夜谭环境……在山顶上，两道城墙，四面悬崖，壮观之至。”（《沈从文全集》22卷） 这座令沈从文“像在梦里才能见到”的城堡，萌发了他“极希望上三多砦（寨）住一二月，用那个山砦（寨）作为背景，可望写成一个好中篇小说”的强烈愿望。

七月入伏不久，却凉风习习，气温不高，我乘车上到距自贡市城区约19公里的牛口山，在三多寨游客中心——仿古徽式建筑“致远楼”，我见到了熟悉三多寨历史的叶桂华，好一番交谈，进一步知晓远在清咸丰初年，国内矛盾激化，全国义军纷起，社会动荡不安，“富甲全川、交通京外”的自流井盐商巨绅颜昌英遂与同为大盐商的妻兄李振亨、好友王克家为避战祸，防范匪劫，守护自身利益，选址于富顺、威远、内江三县交界处的这牛口山上，占地1.25平方公里，历时7年（1853—1859），耗银7万余两，集资筑成地踞险要的“三多寨”。因为倡筑和主持的颜、李、王三个经营盐业的富豪家族，都祈愿家族兴旺、子孙繁衍，福、禄、寿三多之意，故取名“三多寨”也。

我弃车步行，在老叶的带领下，或登高览胜、或临涧观泉、或穿街串巷寻访古宅、或攀沿石道抚摸城墙，历时四小时有余，身临其境，究其史实，遐思其古。每到一个地方，老叶都向我详细介绍。三多寨城堡之险峻、三多寨景色之奇美、三多寨古宅建筑及其背后的人文史故之厚韵，让我对这座达160余年的古寨有了更全面的认识和更深刻的感受。

我逐一贴近三多寨的东西南北四道寨门、抚拍沧桑的寨墙、城垛，观察其周边山势地貌，深叹这座城堡之险峻。牛口山山势雄岸，在远山近丘似起伏浪涌如群狼相逐之中突兀拔起，四周岩石凌峻，峭壁悬崖刀劈斧削一般。寨堡负山而起，依岩而建，更是巍然矗立。在南寨门，只见南寨墙高耸威严，公路从寨门下穿入寨中。登寨墙之上，顿有天低云矮我为峰、一览众山小之感。据介绍，此南寨门系上世纪1958年因修公路时拆除拓宽重建，比原寨门宽高了不少，但在三多寨所有寨门中实属最为陡险之关隘，原早门前只有三百多阶石梯直通寨下。整个城堡东南西北及外西五道城门上，都修有箭楼和炮台，据统计，炮台共有24座，枪垛2555个。目前，保留最为完整的是东寨门，门洞约三米多高、宽约不足两米，门洞两侧石墙上，各有三个自上而下等距离排列、直径约20公分深10余公分的洞穴，我估计是当时寨人为关闭寨门时以粗实圆木棒拴门使用。据说门厚三十多公分，均用硬木制成，厚铁皮包裹，铆有排排铁钉，极为坚固。现在是见不到门了，连三多寨的北寨门和外西寨门已不复存在。整个三多寨皆由黄青二色条石垒成的寨墙包围，寨墙高约10米，宽3米，包括连接东南峭壁的外西门寨墙，总周长4650米，号称十里，但不少地段的寨墙或已坍塌，或以被拆除，南门至东门到“峻岭横烟”景点的寨墙垛较为完整，西门处存留的寨墙最为原始古朴。

三多寨周峰险峭，而山上中部平缓，土壤肥沃，林木茂盛，山水灵秀，自然风光奇美。盛名遐迩的三多寨景点如梦如幻迷人忘返。我站在东门观景台上，凝视前方绝壁突兀，峻岭雄奇，林木森郁，想象云烟生起水气弥漫如纱如幕、山岭若隐若现，自己置身仙境的景象。这，就是三多寨八大景之一“峻岭横烟”。我市的王诗品先生曾在此拍摄有一幅上乘彩照，非常富有艺术感染力，在我脑海中印象深刻。

登上马鞍岭，这是一条横亘于古寨北部的狭长山脊，呈马鞍状。据老叶的介绍，原早寨墙是建在这岭埂上的，被拆除了。马鞍山形腰部的石门洞和阶梯石道及护栏等都是后来修的，原古寨北门在其右前面。拾级而上，站在高处面南，可观寨内全景，四周峰峦相拥，中部低平，全寨地势如若釜形。側观身后，寨外梨树成片连接远方，挂满枝头的累累梨果随风散发出诱人的香味，此时虽不见曙色映照马鞍，却有天际紫云开，新气涤透胸怀之感。

下到山来，寨内东北处肖家岩下，有一石洞，洞高而狭长，内壁缝中有一清泉涓涓溢出。洞壁有泉水滴下，在青黛色岩石的衬托下，如晶莹闪亮的珍翠，随着滴水发出叮咚响声，值夏季雨水多发，流泉不竭。置身于此，感宁谧清幽、心旷神静，正是避暑佳处。

俗话说山有多高水就有多高。三多寨上地下水源丰富，泉水多，寨人就地打井取水也就多。传说全寨有108口水井，至今仍在继续使用的近40来口。在古寨西部，有一古井，曰“太平井”，最为有名。泉水自井底咕咕冒出，凉爽甘洌，水质尤佳，人们都说用这口井的水磨豆花更香更多，煮出的稀饭更酽水。故有乡人以“古井溢泉香”诗句赞之。

老叶告诉我，三多寨建寨前，山上古柏森森，泉流潺潺，峰奇石险，景色壮观。建寨后，人们在修建庭院时又自辟花园，育花种草，植树栽竹，培育果木。站在高处俯瞰远眺，寨内花团锦簇，绿树成荫，掩映着各式庭院古宅和楼阁亭宇；寨墙四周，桃、杏、柑、梨，争红竞绿，生机盎然。真可谓花园式寨堡。难怪有雅闲之士结合寨墙内外的自然风光，别出心裁，指点出三多寨的八大景色。在东门附近的公路边，竖着一副三多寨导游示意图，标有寨上八景位置：除了前面提到的“峻岭横烟”“马鞍曙色”“肖岩滴翠”“古井泉香”，还有寨南的“双塘映月”、紧靠南门的“尖山晚照”、寨西的“佛寺晓钟”、外西门附近的“仙洞云封”，这都是游客打卡必去之地。我抬头仰天，仍白日当空，不逢其时，无法观赏双塘映月尖山晚照，也听不到佛寺的晨钟暮鼓。不禁遐想，若时间允许，在寨子住上一夜，是会观赏到这些美轮美奂的景色、享受到悠扬悦耳的钟声的。想来那是何等的惬意！

三多寨内，屋宇毗连，中式庭院、西式洋楼和中西合璧的豪华府邸上百余座。我为这些样式各异、充满神奇和厚重史韵的故宅楼院所深深吸引。

自晚清建寨始至民国时期，各地巨商富贾、官宦仕绅纷纷入三多寨选址定基，营造府第，成为防御型聚居寨落。寨内建筑风貌多样，其中私家大院多为盐商大宅，为供奉和祭祀祖先，表其家族、地位和愿望，以“堂”命名，数量众多。据称达300余座，当地政府统计至少108座。具代表性的有：颜、李、王、胡四大盐绅的“颜桂馨堂”“李陶淑堂”“退思堂”“李敬善堂”“王登禄堂”和“胡慎怡堂”，以及刘氏家族的“刘安怀堂”。

颜桂馨堂为传统中式瓦房，据颜氏后人回忆，颜桂馨堂占地宽广，依地形建成四重，层层拾级而上，几进几重，纵深数十丈，宽约十余丈，左右对称，有宽阔厅堂，高悬各种匾对，有花园、戏楼等，大门外有坪，坪前辟池塘，植荷花垂柳，塘外是南北行人大路。进大门有大片阔地，左右各植丹桂一株，均长成须三人合抱、高数丈，盘成五层伞形、两伞相接笼罩整个院坝的大树，行人出入均从树下而过，八月花开，香溢数里。颜昌英于建成后，取“桂子流馨”之意，因名桂馨堂。此庭园三方种有梅花数十株，多照水、朱砂、绿萼等名贵品种。坪内有石墙围绕之深水井，供附近人家饮用。右边空花围墙隔开，内有花园一座，旁植凤尾一片，摇曳生姿。过梅花拾级而上进入第二重，当中为三厅堂，左右小巧书房，专司接待显贵宾客，出三厅堂又过一坪，两边照墙壁立，右墙里是内花园，出三厅堂再拾级进入又一厅堂。此厅长与屋齐，可同时摆席数十桌，为红白喜事宴男客之处，再过坪登级到堂屋（供祖先处）。四重房屋大门均在一条直线上，从堂屋可以望见大门外荷花及过路行人。第一进是私塾和佣杂人住房以区别于内室。从第二进起才是主人住宅，又由若干小四合院组成，院院相通而又各成院落，每院均有天井，一律种植山茶花，因地基右宽于左，故内花园、穿堂，女客堂、女宴会厅等皆置右侧。全屋结构以土木为主，砖石不多，并无精雕细刻，因颜姓始祖由务农到经商，以勤俭持家，主张节俭，故屋宇虽堂皇气派，却不再华丽装饰。据说，1940年春节，颜昌英的曾孙颜仿陶作了一副长联，张贴在桂馨堂大门。上联写颜桂馨堂庭院风光，下联写三多寨八景，颇具韵味，曾被多人传抄。联曰：万象春回五大洲，陋巷好风光，看庭畔池边点缀些：丹桂流馨，玉梅吐艳，绿荷净意，碧柳含情，奇书满腹酒盈樽，花笑并莺啼，心旷神怡，醉吟高卧羲皇上；八景世居三多寨，故乡饶乐事，任春去秋来赏不尽：双塘映月，峻岭横烟，仙洞云封，马鞍曙色，古寺晓钟山晚照，泉香而滴翠，地夷人杰，悠游长在画图中。如今，我来到“颜桂馨堂”遗址，眼前所见虽建筑形制相对较完整，尚见少许雕刻精美的木质构件，但门窗等破损严重。此内居住数十户居民，搭建改建的构筑物较多，各种花木则荡然无存，至于那副长联已无踪影。

李、颜两族屋宇相连。李姓子孙众多，除盐商富绅李振亨建有“李陶淑堂”和“退思堂”外，李氏家族还建有比颜姓更多的房屋。李陶淑堂紧邻颜桂馨堂，偏右靠北。据介绍，这是四重院落呈中轴对称布局，层层拾级而上，纵深数十丈。大门外有坪，坪前辟有池塘，植荷花垂柳，塘外是南北行人大路。今来此地，只见宅院紧锁，被管理部门封闭起来进行保护，不得而入，池塘荷花垂柳不见，只得在下面公路上拍古宅照一张作记。

李陶淑堂东侧是刘安怀堂，为西式别墅建筑，清末所建，门额曾有“彭城第”三大字，传说其主人盐商刘举臣刘庆堂父子是汉高祖刘邦的后裔。戊戌七君子之一刘光第曾来此为族叔刘举臣祝寿并书《寿序》，刘举臣将其铭之于坚石，嵌之于室壁，1981年被发现运到富顺存放。刘安怀堂的中、后厅堂房屋于上世纪八十年代被拆除，只剩下大门等部分建筑。

来到三多寨中学校，这是李振亨之孙李敬才所建“敬善堂”遗址。敬善堂原为三层西式洋楼，位于风景幽美的北寨墙边“肖岩滴翠”之上。堰口细流经其宅旁，滴入肖家岩。此宅既富丽堂皇，又清幽爽朗，室外花园如锦，室内布置似绣。二楼栏杆用三十块青石拼成上刻“二十四孝”浮雕，石柱和石梯两侧石壁均镌有人物花鸟，走道望板塑有飞鸟龙鱼，毕极华丽，据说当年四川大军阀刘湘来此亦惊叹不已。这幢洋房后因年久失修已成危房。不得不大部分拆掉。我走进现为三多寨中学的校内，教学楼外球场边几株大树高大挺拔，往外望去，寨下内江至自贡的公路铁路清晰可见，穿流的车辆若隐若现。

中西结合式连为一体的建筑还有退思堂，李裕富堂，王下登禄堂，颜光裕堂等。退思堂宅院为一座两层楼的城堡式建筑，其形制、屋顶、风火墙为中式建筑风格，而部分门窗却采用西洋拱圈样式，形成中西混搭的风格。其院门为中式双扇宫门，门沿有二龙戏珠的浅浮雕，门额上书“退思堂”。该建筑原本损毁严重，后拆除原址复建。抗日战争时期，退思堂主人在宅院内凿有防空洞，当地人称“飞机洞”。我进入洞中，发现防空洞凿在巨大整体岩石中，深入地面十几米，临悬崖开凿，坚实稳固，洞内空间开阔，凿有一排窗口，临窗眺望，山下景色一览无余，采光通风俱佳，独有特色。

出“飞机洞”，往寨西南方向，来到三多寨中心小学。这里是“胡慎怡堂”所在地。慎怡堂是由大盐商胡元和家族建造。“胡元和”得名于胡家由江西入川始祖胡元海开设的“元和布店”，发达后成为自贡大盐商富豪之一。“胡慎怡堂”与“王三畏堂”“李四友堂”“颜桂馨堂”并称当时富荣盐场四大家族。胡氏家族第二代当家人胡勉斋将在贡井旭水河畔的居住宅院“胡元和”改扩建后，命名为“慎怡堂”，后胡汝修主持家政时又在三多寨修建此“胡慎怡堂”。我觉得，堂号的选取反映一个家族的精神追求和价值取向，“慎怡堂”蕴含着君子慎独的道德自律，也饱含对怡情、愉悦的高雅生活的向往。“胡慎怡堂”是一座比较典型的晚清民居建筑，穿斗木结构，据介绍其形制风格为三进四重堂复合四合院布局。解放后作为群乐乡中心小学，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大门戏楼因新建小学大楼和公路被拆毁，现仅存二进三重四合院，为三多寨中心小学教师宿舍和三多寨中心幼儿园。我不得进，只得在“胡慎怡堂”的外侧和现存的大门处，各自拍照留存。

人们传统观念，普遍讲究修房造屋选址的“风水”，遵循吉地“地理五常”（龙、砂、穴、水、向），按“前有照，后有靠，青龙白虎层层绕。金水多情来环抱，朝案对景生巧妙。明堂宏敞宜营造，点穴正位天心道。水口收气连环套，南北主轴定大要”来操作。而三多寨“胡慎怡堂”头枕牛口山山顶，坐西向东，虽不是理想的南向而立，只能不拘一格依山水自然走势设定朝向，体现出整体风水文化与局部兼具丘陵山多民居因地制宜的特点。

受时间限制，我只能重点对寨上的几座古宅稍微仔细地看看，还有好些古民居建筑诸如上下登禄堂、思永堂、知足堂等更是跑马观花一睹而过。随着岁月的流失，这些建筑大多残败不堪。驻足枯藤老树和残垣断壁之间，不禁有种时空的错乱感，唤起对沧桑历史的遐想，对时光流逝的感叹。

在回程的路上，我不由感慨：残垣断壁的遗址，承载着过去，连接着当下，记载着一段时光与时代。三多寨是一道残缺的岁月风景线，凝聚着历史的记忆，是一代人的情怀，是凝固的自贡盐商文化，值得人们鉴赏、重温和品味！

2022年7月30日初稿

2022年10月15日夜第二稿

2022年10月21日第三稿

（作者：区总工会党组书记、常务副主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