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与一位素心朋友聚在一个湖边的观景亭，各人手拿一卷书坐在护栏下的木条凳上阅读，四周静谧得只能听见风的吟唱、鸟的啁啾，以及不经意莲花骤然绽开的声音。那会儿，谁翻了一页书传出了轻微响声，对方都有听得十分清晰，宛如一枚精致音符不期而至的飘出……

不一会儿，朋友的手机发出了振铃声，他走到亭外的石桥上听了一阵，又与对方低声交谈。刚摁断电话，他的手机又连续响了几次。等接完电话，他重回湖间亭，脸上带有掩饰不住的兴奋：“哎，平时很少打国际电话与他们联系，这个周末真巧，好几个到了美国、加拿大、德国、瑞典的同学，竟然都来了电话，这世界真变成了一个地球村落。只不过，别人有出息，住村那头；我无出息，住村这头。严格的说，我一般是扮演听电话的角色，别人是主叫，才算打！”我听着，有几分羡慕，亦有几分凄楚，因为，我的同学没有一个有定居海外的造化，顶有出息的也不过供职于京城和国内几个大城市，多数人是职业半径没出过县城。我呢，就算受组织赏识挪动了几次工作地点，其实，如果按上个世纪的同期年代的行政区划，依然还是没有走出自己呱呱坠地的那个县的治理区域。但是，要说我是“井底之蛙”也有些许不确切，因为，我到底不愿认命，还算是读书破万卷，行路逾万里，阅脸超万张。虽然，我远非英明，却从来开明。

在我身边伴读的那位朋友，原本是出生在省城，年龄又几近小了一轮，在我成长最关键的时期遭遇那些来自社会环境亏欠与不可抗拒的剥夺，他恰好是少不更事，或者说是刚巧有错位躲过的时间差，等到风和浪顺好扬帆的时节，他恰好生逢其时的都赶上了，果真是形势远比人更强。每每咀嚼古人痛叹过的短句：“时矣”，“势矣”，“运矣”，“命矣”，个中滋味一一品尝。我的同学大多毕生难逃“劳其筋骨”的宿命，有的拉手扶两轮人力载货架架车，有的蹬脚踏三轮捎客苦力车。而后来者是享受型，不是付出型，驾驶的是烧汽油四轮转的小轿车，乘坐的是穿云越洋的国际航班飞机。显然，在英雄遁迹的年代，我们生存在新与旧交替的狭缝间，纵使没被挤压伤残，也经历了存心的冷落与忽略，被动地彻底地汇入世俗群体去随波逐流的混天度日。

我们的少年头终归是白了，因为多忧、多愁、多劳、多累与少喜、少乐、少闲、少获，因为有苦、有难、有痛、有愧与无奈、无助、无望、无语。当然，我们也有过真诚的豪言壮语，也有过豁达的无牵无挂、无所谓和无懊悔，只是都尽数坦露给烈日炎炎交付给狂风暴雨。当然，我们也有过衣不蔽体的狼狈，也有食不果腹的辛酸，只是那挺直的脊梁足以让天地动容，那出类拔萃的忍耐足以让魔鬼叹服。该经历的我们都经历过了，两手空拳握不住西风的流线，双眼迷惘留不住东天的霞光。我们以忠诚名世，习惯准时守信赴约，偏偏是连连遭遇食言失约。我们是被动者，只有时代指令这指令那；我们是渺茫者，任凭前程省略这省略那。我们有很多诉求并没有转化为语言，却化作长垂不绝的潸潸泪珠，密密砸上破了又补的风抛衣襟与不断起伏的雨洗胸膛。如此，我们有生在低处行在低处的卑微，一生都在来也匆匆去也匆匆的奔波，一部奋斗史不乏抑扬顿挫的起落收放，却缺少了富贵如常的优雅安适。所以，我们并不愿被人提及，更乐意被人遗忘，如同淡忘一个不起眼的过客，一个不张扬的飞鸟。

身边的朋友，似乎注意到了我走了神，似乎察觉了我脸色阴郁，不再眉飞色舞的侃话题，伸手从挎包里摸出一瓶矿泉水递过来。我天性敏感，为化解沉闷说道：“你们这一代人，胜过我们那一代人，过去我们只能以理想主义姿态去猜度‘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现在你们以现实主义姿态去亲历，去体验。你们是与时俱进的现代人，我们是时过境迁的传统人。其实，我们之间的一条鸿沟，是一道社会发展的断裂带，一面是陷落，一面是隆起。这种历史的挑选，你们感受了热情，我们感受了冷峻。”说完这一席话，放下空瓶，合上书，我打算离开。他以平和目光注视着我，微微一点头，是默契，亦是默许。

我走出了观景亭，双方都没有握手言别，没有使用那句“再见”的套话。显然，生活中的很多离别，很难以“后会有期”来连接，并不排除已是一场“后会无期”的分离。我的一生，从没有跳出插翅难飞的平庸地带，而今，早已不再仰天长啸，早已平息了壮怀激烈。送别过朋友，期待过未来，看惯了阴郁的早晨，经历过苦难的历程，这好比是亦真亦幻的梦中场景。手挥五弦的飘逸，目送秋鸿的苍凉，是有限的头脑记忆，也是无限的笔墨想象。

踏上湖岸，绿枝垂地的杨柳为我挡住了天空暑日的灼热光焰，赐给人一份难得的切身爽意。其实，世态炎也好，凉也好，只要能适宜自己就算好。不是吗？比如现在，我很满足能躲开烈日下的炎，庆幸能靠近绿荫下的凉。至于天涯，常常是出现于我的视线中，间或是想象中，尤其是我从不神往知己远在天涯的那份浪漫，而是祈祷比邻之人能够消除远若天涯的心理隔阂，这更现实，更近情理。